众人齐齐看去,见怒喝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士人发出的。

这士人相貌英俊,满堂诸人,只有崔瀚的长相能与他相比,不过与崔瀚的清逸儒雅较之,这人鼻梁略高,肤色白皙,却似是带着了些鲜卑慕容氏的外貌特征,并少了些敦正之气。

此人名叫王道玄。

他确是有慕容氏的血统,其祖母、母亲都是出自慕容氏,其家在太原,乃是太原的著姓名族。

王道玄的怒喝是冲站在他榻前,端着酒碗,正劝酒於他的一个士人而作的。

劝酒的这士人,身长七尺余,魁硕健壮,但见他大大咧咧地立於王道玄榻前,一手举碗,一手叉腰,挑眉而笑,颇有乜视之姿,竟是毫无士人们该有的礼节,若将他帻巾、大氅的文士打扮,换成铠甲在身,大概会更加贴切他的相貌、体态和此时的举止。

这士人姓郑,名叫郑智度,家在荥阳,其族亦是当地的豪姓强宗。

孟朗等人听得王道玄怒喝过后,呼郑智度的小字,说道:“蛮奴,你辱我么?”

郑智度神色不变,依旧嘴角带笑,也呼王道玄的小字,说道:“菩提,崔公、刘公与明公讨论圣人有情与否,我听不大懂,我知你定也听不懂,故怕你孤闷,好心好意地特来找你喝酒,你不领情亦就罢了,却冲我嚷嚷什么?说我辱你,我如何辱你了?”

“你、你!”王道玄指着郑智度,想要说点什么,终是似有难言之隐,不能出口。

孟朗赶忙打圆场,笑问道:“郑君、王君,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智度转向孟朗,振振有理,说道:“便请明公给在下评个理!在下因见他枯坐榻上,闷不做声,心疼他无趣,遂专门捧酒来敬,他不喝也就算了,还高声大叫的,说我辱他。明公你说,他这不是无事生非,反咬一口么?”

孟朗温声笑与王道玄说道:“郑君既是敬酒於君,君缘何不饮?”

王道玄涨红了脸,起身下榻,行了一揖,说道:“明公,非是在下不饮,只是他、他,……他这酒……”

“他这酒怎么了?”孟朗话问出口,猛然想起一事,眼转到郑智度的案边,却见他案边放着的是个方形的铜制酒壶,旋即明白了王道玄发怒的缘故,心道,“原来是因此!”

今日宴请崔瀚等北地名士,孟朗为显其热情,不仅备下了佳肴美馔,并且酒也备了好几种,有葡萄酒、有南北各地所产的美酒,这种方形酒壶里头装的,即是南北特产美酒中的一类,产自中山,名叫中山清酿。此酒的历史悠久,早在前代秦朝时,就是天下闻名的好酒了。

然而,好酒虽是好酒,“中山”二字,却犯了王道玄的忌讳。

除掉唐室南迁时,举族南渡的那些北地高门之外,留在北地的高门士族,因为中原战乱近百年,家谱流失、传承失序的也为数不少,换言之,这就给了一些人冒称望姓的机会,遂出於自抬族声的目的,北人因之冒称是某地望族之后、攀附名族的人比比皆是。

这位王道玄,其家就是其一。

太原王氏,是秦成旧族,秦、成之时便累世二千石,乃北地数一数二的高门,而在唐室南迁时,太原王氏本宗的族人,实是都跟着迁到江左去了的,却多年以后,王道玄的曾祖,靠着擅长天文占卜,得宠幸於慕容魏朝,被封中山王以后,竟是自言身本太原王氏之后,於是移家太原,现如今,传到王道玄这一代,他们的族人都已俨然是太原王氏的正牌支裔了。

只是话说回来,虽然王家自王道玄的曾祖以今,历代受宠於慕容魏朝,王道玄的祖父、父亲都尚了慕容氏的公主,数代的富贵、权势下来,不止在太原当地,他们家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加上依附他们的别姓、徒附等,诚然是“一宗将近万室,烟火连接,比屋相居”,而且他们“太原王氏”之后的自称,渐渐的也已经被北地的多数士人默认,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却还是时而会有人讽刺他们家,说他们是冒姓之徒。

郑智度端着“中山清酿”,来给王道玄敬酒,其意不言自明,显是在暗讽他们王家,其实不是太原王氏之后,而是仗着王道玄曾祖“中山王”的权贵,这才得以攀附到太原王氏身上。

想明白了此节,孟朗稍作踌躇,心道:“王道玄家托姓太原王氏,此事尽管诚有,但其族现今乃是太原巨豪,治理太原、乃至并州,都不可不借重其家之力;而郑智度家,在荥阳亦是巨豪,论以其族在北士中的声望,郑家不及王家,可论以在地方上的势力,郑家与王道玄家则不差上下,并荥阳邻洛阳,处洛、邺之间,位置紧要,欲安洛、邺,也需他家之力,……他俩这么闹起来,我既不好帮王道玄说话,也不好帮郑智度,这事儿我只能装糊涂。”

——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荥阳郑氏是后来的有名家族,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并称四海之姓,但到现在为止,因为荥阳地处河南,位於南北交界地带,故於此南北唐胡对峙的这些年来,郑氏一直游离於南北间的缘由,郑家还没有真正的发达起来,比之王道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