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昏暗的囚室中,一个坐着的挺拔的身影起身。

这里是酆都鬼狱,大楚皇子熊咨度,被革去尊名,囚身在此,已经十三年。

事先谁也没有料想过,道历三九一七年的秦楚河谷之战,竟成为熊咨度失势的节点。曾经那么受宠,朝野之间呼声无二,一朝忤逆君上,顷刻即为阶下囚。

但更让人没能意想的是,熊咨度囚于鬼狱,声望却与日俱增。

在泱泱大楚,没有无根青萍。

一个权力结构极其稳固、阶层牢不可破的国家,名不会掌于失势之人。

因为“名”即“力”。

慢慢很多人也就意识到了——

熊咨度既未失名,自未失势。

只是这位深得朝野爱戴的皇子,被囚锁在鬼狱深处,有那想要烧冷灶的,却也烧不着。只是奏请天子释放熊咨度的奏折,每日俱增。到了最近几年,更似雪花片,纷飞不停歇。

就在这一天。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

三月三是求子的节日,据说上古人皇有熊氏,便诞生于这一天。所以有俗语说“三月三,生轩辕”。

在这一天祈求上苍,能够诞得麟儿。

这一天是朝闻道天宫开启的日子。

也是在这一天,楚廷内相奉旨而至,推开了鬼狱之门!

天光透进一隙,在沉重的吱呀声里,迅速扩大。

光千变万化,阴影决定光的形状。此时便由一支刺枪,变成一柄扇。

熊咨度身着囚服,背负双手,静静地站在囚门前。

未有簪发,未有梳洗,未有金玉加身。往日惫赖的神情只是稍稍敛去,今日只是不言语,便自有一股高不可攀的贵态,仿佛立于群山之巅!

那一路铺到他身前的天光,便成为阶梯。从这个国家最深陷的地方,通往这个国家最荣耀的地方,

囚室里的稻草如有灵性一般,自动归于墙角。整整齐齐地立着,一霎风吹过,竟然复生为稻穗,如在田垄间——当然稻穗饱满则低头,一时拜于上贵者。

“兹有皇子,生于云台。”

“忧思为国,忠意不改。”

“苦心九丘,坐囚十载。”

“德鉴民心,年月行满。”

“秉性温良,谦和恭让。”

“复其尊名,还宫泰安!”

楚廷内相宋旻,双手捧着圣旨,一步一句,其声朗朗,其步厚重。从推开的鬼狱大门,一步步走进鬼狱深处,最终来到熊咨度的门前。

一直跟在他旁边的酆都尹,像是他身后的黑幡,就这么一路飘过来。

此时悄然往前一步,将牢门打开。

宋旻与熊咨度之间,就此并无阻隔。

华丽官服在牢房外,麻布囚服在牢房内。内外之隔,原来从不坚牢。

宋旻将双手高抬,整个人幅度夸张地弯曲:“奉皇帝命,迎殿下回宫!殿下,您这些年月,辛苦了!”

除他之外所有的太监、宫卫,都在鬼狱外等候。因为鬼狱是这样严格的地方,即便为帝宣旨,也不是谁都能进来。

熊咨度出生在云梦泽,出生之时,祥云在天,幻聚成台。他在鬼狱中多年,倒也不只是天天跟狱中囚徒们闲聊而已。读书著作并未有闲,还亲笔为儒家经典《九丘》作注——此举被很多人视为他对书山的亲善。

皇帝放他出狱,但并不说他无罪,也不说他赎够了罪,只说“年月满”。但当初将他丢进酆都鬼狱,可不曾说过年月。很多人都以为是关到死,才没有想到熊咨度复起的可能。

顾蚩双手平伸,无声地捧出一套礼服。

往日他虽掌鬼狱,对熊咨度却不假辞色。今日不发一言,但已极卑极敬。

瞧来是前倨后恭,但两般都是马屁的功夫。

熊咨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给了个善揣天心的评价。但并不接那套礼服。

“皇尊之贵,岂在于仪服?”他迈步走出牢房,随手抓起那卷圣旨,与宋旻错身而走。便以这圣旨卷轴为鞭,指向对面囚室:“此间囚室里,是我好友,法师梵师觉。”

那间囚室里,住着一个光头锃亮的和尚,正面壁而坐。嘴唇无声翕合,不知在念诵什么法咒。

虽在昏暗鬼室,其身佛光隐隐,坐下稻草如莲状。

熊咨度又问:“我请的旨到了么?”

这封天子赦书,不是他请的旨,是早就有的决议,皇帝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在他请的旨里。

“到了!”顾蚩恭敬地道:“这位……梵师觉大师,早先入狱原是一场误会,现已查明,当无罪释放。”

旨早到,旨上要赦的那个人,却无名姓,随着熊咨度开口才填上。

有关于“法师梵师觉”这个人的一切,自此开始编织。当他们走出酆都,梵师觉的过往便建立,梵师觉的现在便开始,梵师觉的未来便存在。

一言而天下改,一念岂止动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