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来一场光明磊落的学问之争?吟诗作赋,比拼文采?”

言语之际,轻轻晃动手腕,手心上方悬空的粗胚“碗内”,一粒鲜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总计七个文字,蝇头小楷,如以朱笔题写于一只雪白瓷碗内壁,只等拿去窑内烧造。

看架势,陈平安是想要帮助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只粗胚白碗虽然尚未烧炼,便已胎薄如纸,晶莹剔透,只见碗内七个文字排列成阵。

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虚?还是有的放矢?难不成在那天外战场,作为合力更改了青道轨迹的报酬,避免两座天下相撞的惨剧,大功德一桩,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传了这手秘术给陈平安?

陈平安单手抓碗,高高举起,看那还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犹豫要刻上什么底款才算应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摇摇头,“原来是装神弄鬼,你缺了‘火候’。”

哪怕是学青冥天下那个复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内,摆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阵也好,毕竟陈平安是半个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隽更加名正言顺,自身就可以成为阵法枢纽。这处水火之争的战场遗址,确实留存两种道韵不少,是天然的窑口,可要说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并未被年轻隐官缝衣承载真名,何况陈平安也不是跻身十四境的火龙真人。

山巅斗法,大修士谁都有几手压箱底的杀手锏,怕就怕一些个出奇制胜的偏门招。

修道路上,姜赦为此吃亏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头土脸,消磨道行颇多,当然,与他为敌的,吃亏更大。

陈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俩,果真没有书写题款再将其丢入龙窑烧造,松开手指,一只红字白碗顺势滑入袖中。

先凝聚水运作碗,再以火运炼化,就是一场陈平安借助天时地利的模仿水火之争,牵引天地气机,本地流转万年的残余天道,都会将姜赦视为必须诛杀的大道仇寇。

环环相扣。

显而易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平安也算是用上了兵法。

陈平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于一条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光阴长河,都在蹚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处。

修行道路,双方都是武学兼术法神通。

姜赦是那远古人间,凭借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灵、打破金身者。凭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气运庇护。

陈平安则是骊珠洞天小镇之内,第一位手刃炼气士者。因此重回那张赌桌,天井内一炷香火,光亮暴涨。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异端。

他们今天的对峙,好似一种命定,就像互为讨债和还债。

人的名树的影。

远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间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随便拎出哪个头衔,都足够让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觉压力。

陈平安也与小陌学了一手,与谁问剑都不必太当回事,怕他个卵,再厉害,顶天也是个人。

姜赦问道:“选择这里作为战场,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预谋?”

陈平安微笑道:“忘了。”

确实有过一些假想敌,比如夜航船打过一架的吴霜降,作为陆台两位传道人之一的裴旻,与田婉合谋、对宝瓶洲剑道气运谋划已久的白裳,还有那个极有可能对陈平安来一场“袭杀夺宝”的吾洲。

为了关押自身神性,必须选择遗忘,以此打造牢笼,垒砌层层关隘,画地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陈平安手持长剑,面露讥讽神色,啧啧道:“认了主,便分出了规矩森严、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来哉,还不如当初平等结契。”

简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剑修的陈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种对持剑者的最大掣肘。

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剑者也曾与姜赦递出几剑,看似随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实上,作为主人的陈平安,当时并无任何杀心,准确说来,是没有什么强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剑者才会显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斩杀披甲者,只因为身为主人的陈平安不在身边。一旦陈平安遇见披甲者,不起杀心还好,只要起了杀心,持剑者就得退位,必须让出主位给陈平安,转变身份,让后者成为持剑者。

姜赦摇摇头,眼神怜悯,“真是替你们这对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觉尴尬。”

不然陈平安身边有个杀力高如持剑者的存在,当那打手和护道人,陈平安就算只是个玉璞境剑修,横行人间作逍遥游,有很难?

哪怕神位高如持剑者,终究不是那位远古天庭共主,终究无法得到真正的纯粹的大自由。

只因为其余四位至高神灵,依旧高不过天道。

姜赦冷不丁说了句怪话,“光阴长河畔那场议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见到持剑者的那个瞬间,一定会很绝望,还会带点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