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看完文章,将文卷丢回案上,眼神扫过沈友,却没说话,淡淡地对孙策说道:“将军以为如何?”

“有新意,也算是一种新的治学思路吧。”

“治学思路?”陆康冷笑一声:“不就是牵强附会,哪有什么新意可言?几百年来,这样的故事看得太多了。这种文章写得再好,还能超过刘歆?”

沈友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纵使再有口才,在陆康面前也不敢放肆。孙策却很淡定,不紧不慢地说道:“陆公,你言重了,你只看到了容易被人误解的部分,却没看到其中的真知灼见。我觉得你这近乎买椟还珠,有偏执之弊。”

陆康沉下了脸。他虽说不是什么大儒,但这文章里的意思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为孙策言说天命。这也很正常,沈友新投效孙策,立功心切,做事出格一点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与孙策本人没什么关系。他教训沈友两句,让他收敛一点,不要蛊惑孙策就行了。但孙策为沈友辩护,这说明孙策赞成沈友的意见,甚至可能是孙策示意沈友写的,这就不行了。

几天前,孙策还信誓旦旦的说他要静观其变,现在却迫不及待的要为自己造舆论,这是对他的愚弄。如果是这样的话,吴郡陆家就必须和孙策保持距离,不能被孙策利用,坏了名声。

“还请将军指教。”

“指教不敢当。”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没看到陆康铁青的脸色。“在回答陆公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陆公一个问题,可否?”

陆康的气息有些粗重,花白的眉毛颤了颤,却还是强忍着怒气,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将军若能坦诚以对,康感激不尽。康虽德浅才薄,若能为将军解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公相信舜避丹朱这件事吗?”

见孙策依然掩饰,陆康实在忍不住胸中怒气,脱口而出。“信与不信重要吗?将军年未弱冠,却以大舜自居,不觉得太过了?即使是王莽也不过是周公自居而已。”

沈友骇然变色。陆康把孙策比作王莽,这太过份了。他刚想反驳,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又亲手倒了一杯水,递给陆康。

话出了口,陆康也有些后悔。他虽然生气,却不想与孙策翻脸,还想尽可能的劝谏孙策,不要一意孤行。孙策身边全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优点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但缺点也不少,冲动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能好好引导,看着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那就太可惜了。见孙策不生气,看样子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才松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冲动。

等陆康喝了两口水,渐渐平静下来。孙策接着说道:“陆公,我虽然自负,却不敢以大舜自居,也没这兴趣。几天前,我与陆公所言皆是发自肺腑,现在没有变,将来也不会变,这一点请陆公大可放心。”

陆康一时辨不清真伪,将信将疑。

“陆公,学术就是学术,尽量不要与政治扯在一起。对舜避丹朱这件事,我更关心的是真假,而不是谁是当世的舜。我对陆公说过,真正的天命是民心,得民心,虽匹夫亦可为天子。失民心,虽尧舜亦可失天下。所以,我想问陆公的是,舜避丹朱这件事,你觉得是真是假?”

见孙策并无以古拟今之意,陆康正中不怀,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将军不信汉为尧后?”

“不信。”

“那你觉得高皇帝为什么能得天下?”

“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孙策咧嘴一笑。“我们今天不讨论天命这种玄乎的问题,我只问陆公,你信不信舜避丹朱这件事?”

陆康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见孙策眼神清澈镇定,不似作伪,心中闪过一丝懊悔,觉得自己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有失长者风度。他眼神闪烁的良久,摇摇头。“不信。”

“那你的意思是说,吴会一带的相关传说都是谎言?”

“我不敢说都是谎言,但没有典籍佐证,我不敢轻信。”

孙策笑了起来,眼神中透出几许狡黠。陆康不是不信,而是不想他利用这个故事来造势,这才故意说不信。“陆公严谨,诚为难得,但所谓典籍又有几部是从上古传下来的?照陆公这个说法,六经皆伪,因为他们的传承都没有典籍佐证。就算传承有序,其先也不出秦末汉初。我也可以说这些都是那些人编出来的。”

陆康哑口无言,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反问道:“将军信么?”

“我和陆公一样不敢轻信,但我觉得可以研究,寻找证据,比如说遗碑或者古墓之类,而不是草率地信或是不信。陆公以为呢?”

陆康若有所思。孙策又解释了一下考古学的基本理念。“比如说,我们发现一片墓地,就可以知道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还能从墓里的陪葬品知道他是穷人还是富人。如果我们发现了一座旧城,哪怕这座城只剩下残基,但只要能分辨出城的大致范围,也能基本推断出这里曾经有一座城,又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发现了大量的玉器,也许就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文明,而不是茹毛饮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