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行往返共计十九年,行程五万里,所经所闻一百三十八国,返长安后,在太宗与陛下支持下,又召集大寺高僧组成译场,又经十九年,呕心沥血译出佛经七十五部,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万言……

当年佛前许的愿,贫僧还了。

我此生于佛,已无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国主的承诺……”

玄奘法师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

伸出颤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着。

行者一闪身,上前替他拾起一个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有几卷散发出墨香的经卷。

玄奘将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递向苏大为:“这是由我口述,经由辩机等为我执笔,完成的《大唐西域记》,将来……若将来有机会,请将它替我,交给高昌国主后人,以全贫僧之念。”

“是。”

苏大为肃容,双手接过,低声道:“领法旨。”

后世1981年,《大唐西域记》残卷在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乡石窟寺出土。

此即苏大为完成玄奘法师遗愿,将《大唐西域记》,交予麴氏后人,麴智谌。

后来安史之乱,麴氏为避祸,逃回高昌故地,并将《大唐西域记》原本埋藏。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纵观《大唐西域记》里,并没有关于高昌国主这一段记录。

倒是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彦悰、唐慧等人,依据玄奘平时提及之事,写出的另一部著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记录了此事。

苏大为接过《大唐西域记》,向玄奘问:“法师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玄奘摇头。

苏大为想了想又问:“那法师还有想说的话吗?”

玄奘亦摇头。

苏大为于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话已说尽,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伤色,给玄奘法师看见。

看着苏大为渐行渐远,行者转头看向玄奘。

玄奘轻拨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圆寂之后,你便回你的家乡……”

“法师!”

行者跪下,眼中含泪。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于玉华宫圆寂。

其后,行者不知所踪。

二月,朝野百万余人,送葬玄奘灵骨归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乱,寺僧遂护玄奘灵骨至终南山紫阁寺安葬。

至赵宁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来此,在废寺危塔中,发现玄奘发师顶骨。

遂亲自千里背负,迎归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将法师顶骨由故千禧寺,迁至南岗,建三藏塔安奉。

清咸丰六年,该寺毁于战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机器制造局。

民国改为金陵兵工厂。

1943年,侵占南京日军在施工中,从三藏塔遗址中发掘出安奉玄奘法师顶骨的石函。

日方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将顶骨分为三份。

此为后话。

……

苏大为是含着热泪离开玉华宫的。

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足够强大的心境。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惊雷,而有静气。

可是在刚才面对玄奘法师的一瞬,内心翻涌的情绪,那种悲伤,几乎无法克制。

可能,那便是情义。

亦师亦友,一代高僧,终如落日,渐渐西沉。

岁月如此无情,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如玄奘一般老迈,或许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

可是法师啊。

今后,我苏大为到哪里再去聆听您的教诲。

铛~

玉华宫中传出钟声。

余音袅袅,回荡于天地间。

面对天地夕阳。

苏大为心中,突兀涌出巨大的孤独感。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

龙子听得啸音,从山野中钻出,将一颗脑袋挨着苏大为拚命磨蹭。

苏大为翻身而上。

大喝一声:“龙子,跑起来,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见郡公!”

孤独。

无法言说的孤独。

这世上,自己能畅快交谈的人,又少一个。

今后,只会越来越少。

唏嘶~

龙子一声怒吼,放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奔向远方。

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伏在龙子背上,回头后望。

不知这道目光,能否再看见玉华宫中的行者与法师。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