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随着急促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已经淡去。

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

如木鱼声响彻古庙。

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气势虽然惊人,老人的体魄仍是孱弱至极。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有余,在一个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老人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中年僧人寂然无声。

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只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手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然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的僧人,再度伸手递过干饼,老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已经枯如朽木,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来。”

老人痴痴问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骊。”

老人点头道:“对对,我那孙儿就在大骊。”

僧人摇头道:“你孙儿在大隋,但是你孙儿的先生在大骊龙泉县。”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墙壁,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见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蓦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孙儿,我就一拳打烂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来了,我一样出拳!”

言语落地,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气势之刚猛雄壮,竟是不输骊珠洞天中交手的那两位纯粹武人。

但也仅是剩下点虚张声势的气势了。

僧人脸色平静,低头凝视着手中铁钵,钵内有清水微漾,“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老人皱眉道:“秃驴,莫要跟老夫打机锋!”

僧人转过头,轻轻抬了抬铁钵,“这是你家孙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贫僧觉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说道说道。”

老人眼神坚决,“和尚你所谋甚大,老夫绝不会答应你。”

僧人叹息一声,“无根之草。”

僧人就这么起身离去。

老人抓紧时间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身原本枯死肌肤,缓缓金光熠熠生辉。

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骊龙泉县”五字,血肉模糊,不断告诉自己,“去往此地,必须去往此地,只看不说,不问不做”,心湖激荡,铭刻心声。

老人回到庙内,倒头就睡。

庙外大雪愈烈,只是阵阵寒气刚刚逼近庙门,就自动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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