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与赵岐有一面之缘,而且并不愉快。对赵岐来访,他既有些意外,又不意外。

赵岐是《孟子章句》的作者,《孟子章句》因陆康推崇,印行天下,而他早在印本出现之前就经由陆议之口了解了不少,也算是赵岐的读者之一。从施政手段上看,他更是孟子理念的践行者,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在此形势微妙之时,赵岐来试探口风再正常不过了。

他上次巡行关中就是为了劝解袁绍和公孙瓒,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能为孟子作注,并不代表他就有孟子的口才,更何况孟子本人的口才也只是体现在文章里,游说诸侯的实践可谓是一败涂地。

学问再好,他也终究只是一个书生。

孙策派人去吴县,请陆康安排接待。陆康与赵岐关系极佳,由他出面接待最为妥当,两人私下里讨论学问也好,登堂公开辩论也罢,由他们自己作主,他不想掺和。

赵岐九十岁了,他不想把老头气出病来,坏名声。

他不想见赵岐,赵岐却想见他。两天后,赵岐赶到秣陵,与张昭一起出现在孙策面前。

张昭很无奈。他受孙家父子尊敬,被称为张公。可是在九十岁的赵岐面前,四十出头的他是孙子辈的,赵岐非要来,他也不好拦着,只是觉得有些愧对孙策。

孙策有点烦赵岐。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么?不请自来,强人所难,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是软柿子。孙策脸上堆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将赵岐迎上堂,请他入主席,自己则以子弟礼陪坐客席,尽显尊老重道,同时不动声色的示意人去请虞翻。

这种场合,虞翻的战斗力江东最强。

赵岐很满意,欣然入座,得意地瞥了张昭一眼。“子布,吴侯虽然年轻,又军务繁忙,却是个守礼之人。你啊,过虑了。”

张昭陪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寒喧了几句客套话,虞翻从外面走了进来,拾阶登堂,打量了坐在首席的赵岐一眼,疑惑地看看孙策。“主公,这是……哪位先生?”

孙策很热情的起身介绍。“仲翔,你来得正好,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太仆赵公,讳岐,字颁卿,《孟子章句》的作者……”

虞翻拱拱手,很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斗胆,这不合礼节。”

孙策心中狂笑,脸上却很惊讶。“仲翔,此话怎讲?”

虞翻转身向赵岐拱拱手。“敢问赵太仆从何而来?”

赵岐抚着胡须,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京师。”

“可有诏书?”

赵岐神情稍滞,迟疑了片刻。“闻说吴侯好孟子之学,岐也不才,略通孟子,故来与吴侯论道。”

“这么说,是私行?”

赵岐有些不好回答。他以太仆的身份东行,又故意称长安为京师,自然不可能是纯粹的私行。但朝廷摸不清孙策的态度,生怕自取其辱,又不宜过早的亮明使者的身份。他本来的计划是先以私人名义接触,如果孙策愿意接受调解,他就拿出诏书。如果孙策不愿意接受调解,这件事就是私事,与朝廷无关。可是虞翻咄咄逼人,一见面就直逼要害,不给他挪腾的空间,让他很难应答,斟酌了良久才说道:“虽是私行,却是为公。岐虽不敏,也曾读诗书,受圣人之教,不敢以德薄而坐视天下生乱,宵小横行。”

虞翻眉毛轻挑,微微颌首。“赵公性清高洁,不肯与阉竖为伍,不肯与贪浊合污,翻深表敬意。只是公私关乎礼仪,赵公年高,可以从心所欲,翻却不能坐视主公失礼,为天下笑。既然赵公是私行,那就无妨了,请赵公安坐。”

赵岐听了,心里极不舒服。虞翻嘴上说无妨,实际上是暗讽他这么做失礼,而且可能连累孙策名声。可是他又无法反驳。依礼制而言,他虽然年高,但只是九卿,又没有爵位,身份没有孙策尊贵,如果是公事,他是不能坐主席的。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见面,他这么做也欠妥,反倒显得孙策谦让。

当时只是想取势,好为接下来的说辞铺垫,孙策一客气,他就顺水推舟的应了,没想到遇到虞翻这个认死理的,不得不明确地承认是私行。话一挑明,就失去了模糊的空间,有些话就不太好说了。

赵岐无奈地看了孙策一眼。他虽然年高,却不糊涂。虽然虞翻是跳出来的打手,幕后主使却必然是孙策,几年不见,这少年锋芒内敛,却更加棘手了。

虞翻入座,躬身行礼。“赵公精研《孟子》,所作章句刊行天下,翻也曾拜读。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赵公当面,还望赵公不弃。”

赵岐点点头。他心里清楚,现在谈公事是极不合时宜的,只能先谈学问,借着学问表明自己的态度,试探孙策的心思。虞翻是留守长史,又是江东人,是孙策当之无愧的心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张纮还要重要几分,说服了他,才有可能说服孙策。

“无妨,愿与诸君共论。”

“谢赵公。敢问赵公,可曾读过鄙郡先贤王仲任先生的《论衡》一书?”

赵岐的脸色有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