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脸上的笑容散去,神情凝重。钟繇的反应之激烈超出了他的预料,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批评天子,即使他们是好友,可他能保证这些仆从都可靠?钟繇来到长安,有些仆从是雇佣的当地人,并不是钟家人,钟繇离开长安,这些人可能就会被解雇。

荀彧甚至怀疑,这里面有朝廷安插的耳目。钟繇也清楚这一点,他这么说,就是要让这些话传到天子耳中。不平则鸣,这本来也没什么,批评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当初杨奇曾当着灵帝的面说他和桓帝一样是昏君,钟繇说一句用人如积薪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批评天子用人方式,表示对天子不满,这个思想倾向会让天子怀疑他的忠诚。

“元常兄,君子慎独。”荀彧加重语气,提醒道。

钟繇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后院走去。荀彧跟了上去,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钟繇的夫人孙氏上来行礼。荀彧还礼,又和钟繇的儿子说了几句话,孙氏带着孩子退下。荀彧想了想,问钟繇道:“你的长子元伯如果还活着,今年多大了?”

钟繇神色一黯。“当弱冠矣。”

“我一直觉得元伯很像你,可惜天不假命,竟然染疫早夭。中平以来,颍川数经兵乱,家人离散,宗族败落,新坟累累。元常,此天劫也,你我既为士人,岂能坐视不理?但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们一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如此失态吗?”

钟繇睨了荀彧一眼。“你说是天劫,我却觉得是**。去年豫州大疫,也没见死那么多人。”

“元常……”

钟繇抬起手,打断了荀彧。“文若,我知道我两个外甥在豫州,是孙伯符的近侍,从妹婿郭奉孝更是孙伯符的心腹,我也时常接受孙将军的馈赠,与他脱不清干系。不过我自认并未循私,一心为陛下出力,为何落得如此境遇?文若,颍川人各为其主者不在少数,陛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颍川人心?”

荀彧沉默不语。钟繇的话触动了他的心结。郭援、郭武在孙策身边做侍从,郭嘉是孙策的心腹,大战之际,钟繇被排挤出中枢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就能置身事外吗?他的兄弟荀谌已经为孙策效力,他的从子荀攸早就成了周瑜的军师,另一个兄长荀衍最近又在官渡之战中脱颖而出,成为袁谭倚重的大将,天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忌惮?要求他迎娶唐氏,也许就是一个手段吧。

刘晔是九江人,又是宗室,他和孙策没有任何关系。天子信任他,言听计从,未尝不是一种取舍。可是正如钟繇所说,颍川人散落四方,分属不同阵营的事太普遍了,如果都加以排挤,那颍川人还能支持朝廷吗?即使不是颍川人,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周瑜是孙策的大将,他的父亲周异是不是也不能重用?

天子太心急了,失于计较。

两人进了书房,钟繇关上门,荀彧惊讶地发现屋里虽然没有点灯,却依旧明亮,足以读书写字。他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不同。南窗的窗棱间镶嵌着一片片的琉璃,阳光透过琉璃照了进来,落在窗前的书案上,照得纤毫毕现。

“元常,你……这么奢侈,是不是太过了?”

“奢侈?”钟繇不屑一顾。“汝南郡学的学堂早就用上这种窗户了。小儿用得,我用不得?”他瞅了荀彧一眼,笑道:“是不是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的感觉?”

荀彧顾不上钟繇的调侃,惊问道:“所言当真?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

“友若不是在孙策麾下吗,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写封家书问一问就是了。”

钟繇在窗前坐下,将案上的书籍收拾一番,整理出一片空间。荀彧在他对面坐下,注意力却在那些窗琉璃上,心头震惊不已。琉璃虽然不如玉,但用来镶窗户还是太奢侈了。如果钟繇所言属实,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说明孙策又取得了一项技术突破,成功的降低了琉璃的成本。和纸张、印书技术一样,这种琉璃对读书人有着难以拒绝的魅力,尤其是冬天,有了这种窗户,再也不用忍受薰人的灯油味了。

他觉得很疲惫。他在关中建木学堂,仿制纸张,仿制马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和南阳一比,他总是差几步,而且看起来差得越来越远。到目前为止,他连孙策早就掌握的金丝锦甲技术都不清楚。天子要求他备几套金丝锦甲,他还要来求钟繇想办法。

数来数去,天子的优势只剩下两项:一是朝廷大义,二是战马。仅靠这两项,他能战胜孙策吗?殷鉴不远,袁绍也有大义,袁绍也有明显的战马优势,可他还是被孙策击得大败,伤重不治。

我建议天子御驾亲征是不是太冒失了?

“嘿,嘿。”钟繇见荀彧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把我这窗户扒走吧?”

荀彧忍不住笑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这房子我租了,别的你都可以动,这窗户你别动。”他伸手摸摸窗琉璃。“冬天要到了,在这窗下读书感觉肯定不错。”

“行,送你。”钟繇拍拍面前的书案,眼神戏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