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十有八九是去旁院给菜溉水时候碰上的。花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微有两缕稍短的鬓发在耳侧挽不上去而垂落在肩上。

她佝偻着背,扶着门把的枯燥干涸,消瘦得血管突出。

再也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令周卿檐深觉那十二年的岁月是真实存在,不仅削去了少年人身上的轻狂与率性,也在老人家身上刻下了年月的痕迹,奶奶比他记忆中的老了很多,但望着他们的神情仍然慈蔼。他眼底发酸,哽着嗓子唤了声,“奶奶。“

“哎哟!“奶奶踉踉跄跄地跨出门,攥着周卿檐的双臂,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他,”真的是我们家卿檐?我还以为你妈说你要回来看我是骗我的!“

“臭小子,和你爸妈一个德行,一头扎进事业里动辄就是几年十年。“

奶奶情绪激荡地抓着周卿檐不放,絮絮叨叨着耽搁了多年的关怀,听得周卿檐心底既内疚又无可奈何。毕竟他的苦衷,是不能说于奶奶听的,他羞于启齿的爱怜,和父亲因不苟同的勃然大怒,要真说了,也不过是平添奶奶的忧愁罢了。他笑笑,屈下身子拥住了奶奶瘦骨嶙峋的肩背,“对不起啦奶奶,不过我回来啦,不走了。“

“小没良心的,你们一家子啊就只剩惟月每年都会来看我这老婆子了。“

周卿檐闻言愣愣地眨了眨眼,心底还颇有些意外。倒也不是说从来不见的,他们家向来聚少离多,父母搞科研经常辗转各个国家城市,一年到头能有一次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稀罕事情了,更别提周卿檐被带到国外去以后,在那个年代,断了联系便是再难以系起的事儿。这数年载以来,除却逢年过节会大家连起电话在不同时区互相道个祝福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周家人的相处向来别扭,以至于从小到大除了一直陪在身边的周惟月,就只有每个暑假能相处好几个星期的奶奶与他们最为亲昵。

这样也难怪周惟月会和小花关系那么密切了。到头来,自己缺席的这些时间,周惟月如自己所愿地按部就班,把自己的人生循序渐进地走得稳妥高郎,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儿欣慰,有点儿惆怅,但更多的是,庆幸他平安顺遂。

奶奶家里头的陈设改变得也不多,但要真从记忆里把细枝节末抽丝剥茧,周卿檐倒也未必真能发现有什么改变。但明显的还是能看出来,比如玄关处那被奶奶是若珍宝,破败的檀木鞋柜被清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宜家组装简易的塑料四层鞋格;还有客厅墙壁上,本是挂置唐伯虎《函关雪霁》仿制画的那一块儿墙壁空了出来,露出后头长年累月被挂画遮挡着,较周旁墙壁更浅些的颜色。

“去年的时候清下来的。“周惟月两手抓着两罐可乐,悄然踱步到周卿檐身后,”奶奶说想在这一块放上我们的全家福。“

周卿檐接过了可乐捧在手心里,不晓得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问,“能用画的吗?”

“什么?”

“我觉得等爸妈回来一块儿拍全家福……短期内应该办不到?”

周卿檐一说完,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倍感无奈的视线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我和妈提过这件事,她只说再说吧。”周惟月撬开了易拉罐的环,铝罐泄气地“滋”了声,“我没敢和她说希望这件事能提上日程。”

对上周卿檐不解的视线,周惟月移开了目光,看向障子后头朦朦胧胧的,奶奶忙碌张罗着东西的佝腰身影,周卿檐放轻了声调,“奶奶身子这几年大不如前了。”

“怎么会?”周卿檐讶异怔然地微瞠着眼,难以接受地摇了摇头。

“年龄大了,凡胎敌不过岁月,小病也会变成大病。”周惟月一手拿着可乐,一手探了出去却在挨上周卿檐臂弯前一刻顿住,犹豫半晌还是覆了上去,慰藉似的拍了拍,“去年她开始说呼吸困难,我带她去看过医生,说是缺血性心脏病。”

“她……没跟爸妈说,也没和我说。”

周惟月低低地“嗯”了声:“你们在国外,哪敢叨扰。”

周卿檐心底杂乱如麻,也无从去考究周惟月的言下之意究竟是替奶奶埋怨爸妈,亦或是暗喻自己。他们自小和奶奶最亲近,从呱呱坠地到有记忆以来,关于家庭和亲情的所有,最多的,还是在这座小岛上这间木板屋里。奶奶总是忙忙碌碌的背影、汗涔涔的额角、笑意盎然的眼眸。

难以入眠的夏日夜晚,会给他和周惟月扇扇子的奶奶;两小豆丁闯了祸却愣是没一次狠下心来严声批评他们的奶奶;知道他总是在偷偷骑自行车,和小周惟月去海边玩儿,却始终装傻装楞没拆穿他们的奶奶。却在不知不觉中,探出头,堪堪能见生命终点了。

“所以你才叫我回来的。”他说得笃定,周惟月也没有反驳地默认了,“奶奶呢?”

“在厨房。”周惟月睨了一眼眼眶透红,神色怏怏的周卿檐,抚在他胳膊上的手向下滑落,钳住了周卿檐骨节突出的手腕,“你回来了她很高兴的,就让她高兴着吧,好吗?”